小塞壬呀

《回忆博物馆》

回忆博物馆

 
春予有满满一屋子的收藏品。
 
走进她的房间，简直没处下脚。地上堆着一沓一沓的报纸、杂志，纸箱子一个一个摞起来，在墙角堆着。紧贴着四面墙壁的置物架上挤满了工艺品：破旧的玩偶、各式各样的沙漏、旧水杯……衣柜里堆着的全是旧衣服，有些是春予的，有些不知是谁的。
 
春予已经十八岁了，什么也不做，就守着这些收藏品过日子。
 
春予的收藏品里留下了各种东西：和朋友上课时传的小纸条、一门重要课程的课本、同桌用过的笔袋、自己打碎了的杯子、过期了的桂花糕、钥匙链……再后来，春予的胃口越来越大，觉得这些回忆还不够，远远不够，她要去捡别人的回忆。于是她课间时，偷偷在班里翻找别人不用的东西，或者在垃圾桶里捡垃圾。时间一久，同学们终究发现了这件事。虽然不至于被误认为是小偷，也足够被认为是怪胎了。
 
同学们都不再和春予说话，春予越来越沉默，除了默默地捡东西，就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。她那种雕塑般的样子，俨然已成了自己的收藏品之一。
 
班主任将这件事告诉了春予的父母。等春予的母亲打开女儿的房间，赫然入目的是满屋杂乱的报刊杂志、碎纸屑、糖纸、吃剩的包装袋……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堆到了天花板。

母亲惊呼一声，险些晕倒。
 
不再上学的春予会溜到街上去，捡拾街上的垃圾，再带回自己屋里，整整齐齐地摆放好。她的房间已经放不下了，家里的走廊上也堆满了春予的收藏。
 
每件收藏品都依附着一个回忆。春予就像是依靠吃掉回忆才能活下去，自己的回忆吃完了，就只能去吃别人的。她一直拼命地找东西填补，只是永远得不到满足，胃口越来越大，整间屋子都要被春予捡来的回忆塞满了。
 
小镇上的居民都知道春予已经疯了，大家表面上若无其事，实则心照不宣。
 
有一天，报纸上刊出了“某地大量回收各类回忆”的消息，落款是“回忆博物馆”。

春予读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是黄昏，她静静地靠在椅子上，看着窗外仅剩了一个小角的天空也慢慢暗了下去。
 
夜幕降临，春予开始整理已经整理了无数遍的房间。她想，只是将回忆带过去远远不够，便把自己也送了去。
 
春予走的那天，小镇里的人都出来看。春予拖着一个巨大的口袋，口袋里是一个大卡车才能装得下的东西，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。
 
从清晨一直走到天黑，春予甚至还没有挪动到镇口。围观的人们感觉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人形蜗牛，也没有什么意思，反倒显得自己很无聊，于是渐渐散去了，只剩下春予自己在黑夜里走着。街灯亮起来了，昏暗的灯光照映着春予将要走的路。
 
后来街灯暗下去，天光亮了起来。再后来，天光变暗，街灯又亮了起来。
 
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，春予终于拖着大大的口袋，走到了回忆博物馆的门口。真是一座特别的博物馆啊，银白色的墙体四四方方地立着，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，显得恢弘又干净。春予已经没有力气感叹这座博物馆有多么美，她筋疲力尽，饿得几乎是皮包骨头了。
 
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敲了敲门，晕倒在了博物馆的门口。
 
春予醒来时，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世界上藏书最丰富、也最宏伟的图书馆——一排一排直顶着天花板的书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书籍。再仔细一看，原来是各式各样的工艺品，这完全就和春予自己的房间一样，只不过更加美丽了，它们就像是真正的艺术品，而不是无意义堆放在一起的垃圾了。
 
天还没有亮，在柔和神秘的月光下，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。春予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，但她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。她感到无比安心，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，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。
 
春予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。

睡了香甜无梦的一觉，她感到神清气爽，疲劳几乎一扫而光，甚至想要吃东西了。她迫切地起身，想要更加仔细地观察这座博物馆。
 
这时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，吓了春予一跳。
 
“喂！醒了就快点过来！”
 
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，春予下意识地应答了一声，发觉自己声音太小，又大声回答了一句：“好！”
 
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绕过一排一排书架，直走到博物馆的北侧。那里有一个单独的房间，门开着，里面都是些奇怪的仪器，有些银白色的看起来很新，有些破旧不堪，像是古代人才会用的东西。仪器的屏幕上闪烁着各种数字和字母，也有春予看不懂的文字。一个老爷爷正在房间正中央的操作台旁，摆弄着一个头盔一样的仪器。他的头发又短又毛躁，地面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些春予带来的东西。
 
听到脚步声，老爷爷头也不抬，大声说道：“小子，你来看这个。”
 
春予本能地想辩解一下自己是女生，话刚要出口，想想也无所谓，就顺从地走进去。
 
“你带来了些好东西。”他一边给头盔接上红色、蓝色和银色的线，一边急躁地说道，“我没有夸奖你的意思，只是这些玩意儿确实不错。”
 
春予看着他操作了好一会儿，那些线看得她眼花缭乱。她发现线的另外一端接着一个透明的容器，里面是她带来的一个破旧的小熊。这是她从镇里的垃圾堆旁捡来的，小熊的脚已经破了，棉花露了出来，虽然春予反复把棉花塞进去过好多次，仍然无济于事。
 
春予还在回忆着，老爷爷不由分说地把手中那个头盔一样的仪器套在春予头上。
 
春予整个人好像被猛然拽了一下，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，空中飘浮着一团一团白色的云朵，只有童话中才会有这么美丽的色彩。春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，这就是自己家乡的天空啊，自从开始低着头捡东西，春予就再也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。现在突然间又重新看到，她的心里仿佛突然奏响了一首略带忧伤的钢琴曲。
 
她的视线渐渐转移到了地面上，这是一片多么美丽的花田——蝴蝶兰漫山遍野地开放着。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花间奔跑，只露出了一个小脑袋，她一边跑一边快乐地笑着，声音像银铃一般，传到了春予的心里。
 
小女孩向着她跑过来了，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熊玩偶。等她跑到春予面前，春予想自己一定是看到了天使。她歪着头，把小熊递给春予。
 
春予正想说点什么，猛然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甩出去了一般，头晕目眩，险些跌倒。

等她回过神来，发现自己还站在这间古怪的实验室里，站在老爷爷身边。
 
老爷爷看也没有看她，自顾自地说道：“这就是你捡的一个回忆。来，再看看这个。”
 
这一次，春予看到的是自己的教室。
 
重新回到教室里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，春予感觉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。这是自己的回忆啊。她抬头看到了樱，她还坐在自己的前面，大家都正在伏案写字，樱却在和同桌悄悄说话。讲台上没有老师，这是一节自习课。
 
重新见到樱，她还是那样活泼明艳。春予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，她突然有点害怕这是樱离开前的最后那节自习课。

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，却要转学去很远的地方上学了。那次自习课后，夕阳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她和樱一起回家，走到分岔路口，两个人平常地挥手道别，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 
第二天，老师把樱的作业本给了春予，让她带去樱的家里。春予想她再也用不上了，她会有新的作业本，新的文具，新的朋友，便把樱的作业本留了下来，把樱留在课桌里的糖纸、书本都偷偷留了下来。
 
从那之后，春予就渐渐地，开始靠捡拾回忆生活了。
 
现在樱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，春予想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告别的机会了。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回忆会持续多久。
 
下课铃响了，樱回过头来，对着春予调皮地笑了：“春予，我们去买冰棒好不好？就那种一包里面有三根小冰棒的。”
 
春予想起自己以前一直身体不好，又喜欢吃冰棒。每次樱买一包冰棒，就分给她一根，想让她开心，又怕她吃多了受凉。
 
“樱，你……”
 
春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
 
“你好吗？”
 
春予颤抖着嘴唇，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几个字。
 
樱不解地看着她，随即展现了她记忆中熟悉的笑容。
 
一股强大的力量又一次抓住了春予，她想抵抗，却无济于事。眩晕很快就消失了。她瘫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，眼前又恢复了一片光怪陆离。
 
春予第一次觉得有点委屈。
 
她张了张嘴，发不出声音来，眼泪无声地淌了一脸。
 
“明白了吧？”老爷爷暴躁地说，“行了，赶紧滚回家吧，把你的这些破烂玩意儿都留在这儿就行了。不然你永远哪里都去不了，只能一直回来，一直回到我这个破博物馆，一辈子都走在来这个破地方的路上。滚吧，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。”
 
春予从地上爬起来，懵懵懂懂地往外走，走出了实验室，一直往回忆博物馆的门口走去。
 
那些美丽恢弘的书架，突然变得面目可憎，春予突然发现这就是一个垃圾场，自己也是被丢弃的垃圾之一。
 
她再也不能忍受，开始拼命地往前跑，直到拉开博物馆的大门，明亮的天光让她什么都看不见了。她突然撞上了什么，狠狠地被反弹到地上。
 
她撞到的是地上的一个大口袋。
 
大口袋旁边是另一个昏倒在回忆博物馆门口的人。